已临近正午,天空却像是太阳已沉入西边的海蓝色。厚厚的积云早已与天空浑然一体,密密麻麻的雨柱无休止地倾泻而下,乘着呼啸的狂风,击打在一个由六十六人组成的运输车队上。
马匹中无论是驼人的,还是拉车的,无一不在为了少吃鞭子而全速奔驰着。
一刻不停的颠簸,哪怕是坐在了特别加厚的丝绸羊绒坐垫上,都让坐了快大半辈子马车的陆天吉如坐针毡。
陆天吉,唐秦国最大镖局总局总镖头。十岁从家父手中接管镖局,几十年间接镖无数,就没有他护不了的镖。先皇甚至赐“天”字予他,以表彰他天降神力般的才能。
可就算这样,陆天吉也从未在任何一次经历中,遇见过一场海蓝色的暴雨。如果不是鼻子还能通气,窗外的景象真让他觉得自己深处海底。
这是场莫名奇妙来袭的暴雨。
昨夜他请过风水师观过天象,判过风水。风水师担保,第二天一定是万里无云的大晴日。
而在入山前,天气也正如风水师所言。然而登上山路没多久,天空开始落下淅沥小雨。
“洋人的天象,终究是洋人的天象。”
那时他不禁感慨。
虽说预测出现了差池,但凭陆天吉的长期经验判断,山间小雨属于常态,这点雨势不影响前行,只要过一会儿就会重见骄阳。
然而这个决定却让陆天吉悔恨万分。
当整个镖队进入山路的后半段,也是最为险峻的地段后,雨势突然间直转急下,狂风鄹雨宛如早已埋伏许久般倾巢而出。
此时,陆天吉已经没有回头路。山路窄小又蜿蜒,仅仅只能通过一架马车。外加右侧傍高坡,左侧临深崖,想要调头已然无法实现。暴雨天在半山腰上逗留也绝非明知之所。因此陆天吉一不做二不休,向全员下达指令,快马加鞭,冲出山路!
困境中的果断在以往的经历中时常开辟出生的希望。他信任队伍里的每一个人,能够参与这次行动的人更是精锐中的精锐。只是区区一场奇怪的暴雨,怎能阻拦天下第一镖局的铁蹄!
国家危难当头,容不得他有丝毫迟疑。他必须尽早将那个决定国家命运的宝物护送回去,交给皇上。他与镖局的生死存亡早在出发前已经书写好:宝物在,则镖局在。宝物失,则镖局亡。
或许死都无法赎清他的罪过。
从拍打在车厢的暴雨声中,他隐约听到前方传来部下们的吆喝,一层又一层,而且逐渐响亮。
“停鞭!勒马!”
吁吁的马鸣如浪潮般从前方经过他,然后消失在后方。马车终于安稳停下。
负责传令的部下快跑到陆天吉的车厢边,着急地呼唤着。“总镖头!总镖头!”
陆天吉掀开帘子,发现这个最年轻的部下早已变成了一个雨人。包裹在头上的油布让落在头顶的雨水,从折叠起的尖角化为一串串珠链,唯独露出的双眼充满了焦躁神色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
“不好了,前面路断了!大半个山头从顶上一路滑到路面,堵得严严实实!”
陆天吉一听,两根粗眉毛不自觉一皱,心中产生一丝不安。从入山的那场小雨开始就没碰到一件好事,晦气得跟断了运似的,真有如此多的巧合一并发生了?
“弟兄们都没事吧!”
“没事,他们到之前就已经被堵住了,现在都在听候您的指示。”
年轻部下说完,陆天吉思索片刻,随后戴上斗笠,穿上油布蓑衣,推开车厢木门,说道:“去后面告诉工程队的弟兄,让他们带上机关家伙们。我现在到前面亲自指挥。其他弟兄原地待命,随时保持警戒。要快!此地不宜久留!”
“得令!全员有令!原地待命!保持警戒……”
年轻部下的身影在暴雨中变得朦胧,陆天吉当初会选他,大嗓门是侧重点之一。但更为重要的是忠诚,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,经过陆天吉培养,挑选,不管是对国家,镖局乃至陆天吉本人,都不存在任何恻隐之心。如果不存在内鬼,这条险径,绝不可能让外人知晓。
真就时运到了尽头吗?
陆天吉看着他马车后面用来关押至宝的铁皮大箱子,长叹一声世事难料。
随后,他压低斗笠的边缘,抵抗游走在山体表面的狂风,朝着队伍本该前进的方向走去。
每每经过一排队伍,他的部下都会呼唤他,给予他责任的力量。
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,他的使命就不会结束。纵使道路曲折泥泞,他终将先死而后生!
就在此时,天空划过一到强光,如同长枪般刺入山路。直到磅礴的巨响惊动了马匹,人们这才回过了神。然而,一切都已无济于事。
整天道路开始支离破碎,并且向下塌陷。骑在马背上的人们纷纷跌落在地,厚重的马车牵扯着马匹缓缓。只有陆天吉一人,在混乱中前行。因为刚才的巨响,耳鸣让他暂时失去了听觉。人们的哀嚎,马匹的悲鸣,全都无法接收。
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到前方指挥部下清除障碍,率领队伍把宝物护送回去。这样他的国家就不会被征服,然后将永世长存,并且繁荣昌盛!
“唐秦,不朽!!唐秦不朽啊!”
陆天吉的声音响彻天地,然而他终究还是倒下了,与他的所有部下们一起,坠入深崖。
六十六人镖队,无一幸免,炼狱的哀嚎在山林间回响。
山路崩塌扬起的尘埃,很快又被暴雨压了下去。天地间只剩下无尽的狂风呼啸,就像对这只弱不禁风的队伍咏唱的挽歌。
这些可怜的异乡人,有的摔断了脖子,不少被掉落的巨石砸碎了脑袋,更多的人是被绝望又泥泞的泥土活活掩埋。
而陆天吉,他不幸地落在了被落石削成尖刺的树干上,穿透了心脏。直到咽气之前,他的心中全是在乎宝物的安好。
然而造化弄人,那个装着宝物的铁箱子,从山路被泥流搬动,一路翻滚停在了陆天吉触手可及的位置。
原本方长的箱子在滚动过程中不断变形,还被巨石压弯,固定在边角上的铆钉悉数崩开。
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从铁皮箱子的裂缝中,竟然窜出一只白皙细嫩的孩童手臂,无力地摊在箱外。
虽然每根手指早已扭曲反折,皮肤满是泥土和血液的污渍,却依然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,散发着想要让人据为己有的魔力。
就在这时,奇迹却悄无声息地发生。
那些原本顺着指尖流下,在水洼中被水冲淡的血,仿佛时光倒流般重新变得浓稠,流回了指尖和铁盒子。就像从未伤害似的,更不用说刚刚还弯折的几根指头。
这只手臂重新获得了生命,完美无瑕,像只在暴雨中的雏鸟,瑟瑟发抖。
这就是陆天吉拼尽性命也要护送的宝物,是能够扭转一个国家颓势的法宝!
现在却变成了迷失方向的遗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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